当我们讨论“贫困”时,常常只关注金钱这一维度:一个人挣多少?

然而,现代人的贫困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缺乏,更深层次的是时间和注意力的贫困——

当你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紧急事项时,就很难关注那些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事。

在这种高压状态下,我们所做的决策不仅可能无法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加剧我们的困境,让我们陷入一个难以逃脱的恶性循环。

如何保护自己的注意力,也许是解决贫困的新出路。

我知道推迟文章的截止时间非常不合理,毕竟这篇文章就是在探讨时间与贫困之间的联系,特别是时间匮乏这一现象——也就是我们为了完成任务而不得不与时间赛跑的情形。

对于仅仅只是缺乏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够用可能只是一个让人烦恼的小问题。然而,对于那些除了时间紧张之外还面临其他许多问题的人来说,这些问题很容易就会累积起来,从而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如果我们只是把贫困看作一个经济问题,那我们的看法就太狭隘了。就拿我请求延期的例子来说,虽然延期的请求被批准,暂时缓解了时间上的紧迫感,但即便我能够勉强赶上新的截止时间,我仍然在努力处理这段时间内积压的其他工作。

随着新截止日期的临近,我面临的待办事项越来越多,然而我刚刚意识到房租和保险费用还没交。而且,根本看不到希望。

我像是借了一笔高利贷,只不过我借的不是金钱,而是时间。这种时间借贷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当我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迫在眉睫的截止日期时,我不仅忽略了下一个截止日期,还忽略了那些本可以很容易就完成的日常小事。

这与贫困人群每天遭遇的困境如出一辙:眼前的迫切需求总是优先于未来的需求,这使得未来的目标变得更加难以实现。

当我们讨论贫困问题,我们常常只关注金钱这一面:一个人挣多少?这个数字是超过还是低于贫困线?然而,金钱问题可能并不是最关键的。

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稀缺:为什么拥有太少意味着太多》(Scarcity)一书的其中一位作者森迪尔·穆莱纳桑(Sendhil Mullainathan)向我解释说:“我们对稀缺性理解上的最大误区在于,我们错误地把它看作一个物质问题,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解释道:“贫困实际可以分为三种形式:首先是经济贫困(money poverty),也就是我们普遍理解的贫困;其次是时间贫困(time poverty),这是因为时间债务的不断累积,就像我目前所面临的情况;最后就是注意力贫困(bandwidth poverty)。”

注意力贫困是指注意力的缺乏,这种状况常常是由经济和时间的双重贫困所触发的。举个例子,当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截止日期时,我就很难再抽出心思去处理日常的小事,或是那些将来才需处理的事务。

如果我经济紧张,我可能会持续担忧今天的花费,更不用提将来的开销了。在这些情况下,我所做的决策往往会使我的处境雪上加霜,因为我难以将注意力从迫在眉睫的问题上移开,去关注那些同样重要的其他事情。

资源紧缺时,我们常常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我们所缺失的资源。普林斯顿大学的心理学家埃尔达尔·沙菲尔(Eldar Shafir),也是《稀缺》一书的作者之一,长期专注于贫困问题的研究。

他指出,人们在时间管理上面对的挑战,本质上与财务困境中面临的抉择相似,都是因为资源的稀缺而不得不做出无奈的选择。你今天占用了明天的时间,结果就是到了明天,你的时间会更少,时间的价值因此变得更高,这就像是一笔代价极高的借贷。

沙菲尔教授在最初研究贫困问题的时候,曾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他认为贫困人群的决策错误,其他人群也一样会犯。只不过贫困人群承受的代价更高。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这个看法是错误的。

他回顾说:“贫困人群所犯的错误与其他人不同,它们不是常规的决策失误,而是更为严重的错误。当一个人所拥有的资源有限时,他们往往会过度专注于那有限的资源,这会导致他们的注意力分散。”他还指出,这种资源稀缺并不仅仅指经济上的贫困。

2012年,沙菲尔教授与穆莱纳桑教授以及阿努杰·沙阿(Anuj Shah)——后者是芝加哥大学的心理学家,也是沙菲尔教授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他们合作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他们的目标是研究那些被人们忽略的稀缺资源,了解这些资源是如何影响人们的决策能力以及他们后续的财富累积。

实验之初,参与者被随机分配到了“贫困”(poor)或“富裕”(rich)两个模拟情境中。在“贫困”情境下,一部分参与者会经历时间资源的紧张,另一部分参与者只会被分配有限的机会。

随后,参与者们进行了多轮不同游戏的挑战,这些游戏包括“幸运之轮”(Wheel of Fortune)、《愤怒的小鸟》(Angry Birds)的改编版《愤怒的蓝莓》(Angry Blueberries),以及“家庭对抗赛”(Family Feud)。在游戏中的特定环节,玩家有机会提前使用未来的资源(时间或机会),不过他们可能要为此支付利息。

在“幸运之轮”的这项实验研究中,被划分到“贫困”组的参与者每轮仅有六次猜测机会,而“富裕”组的参与者则享有二十次。沙菲尔教授和同事们观察到,由于“贫困”组的参与者更专注地参与了游戏,他们很快就感觉到了疲惫,这导致他们在之后的心理疲劳测试中表现不佳,最终整体表现也落后于“富裕”组。

他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猜测次数有限,对每一次猜测都感到过分焦虑。这种焦虑让他们很快就感到非常疲劳,从而影响了他们猜测的准确性。

在“愤怒的蓝莓”游戏环节,情况却与之前相反。那些被设定在“贫困”状态的参与者,尽管只有三次射击机会,相比于“富裕”状态的参与者的十五次,他们在游戏中表现得更加投入,对每一次射击都更加仔细地瞄准。这种高度的专注使得他们的每次射击得分反而更高。

这似乎表明,在这款游戏中,“贫困”组的参与者表现得更加优秀,就像是在资金紧张时,他们更加擅长让有限的资源发挥出更大的效益。但不是所有情况都这样。

人们普遍认为,压力能够提高工作效率。以我个人为例,每当截止日期临近,我的工作效率就会达到顶峰;在资金紧张的时候,我管理日常购物预算也最为精细。但事实上,并不是压力大的时候工作效率就高。相反,其实是资源过剩导致我们效率低下。

平衡资源与效率是一门精细的艺术:资源过剩可能会导致工作效率降低,这种效率降低通常在我们拥有充足的资源之后才会发生。

沙菲尔先生通过旅行者打包行李的情景来生动阐释这一现象。当你的行李箱空间有限时,你会尽可能高效地利用每一寸空间;如果你的行李箱足够宽敞,你打包时可能就不会那么细致和用心。

虽然使用大行李箱可以节省时间和减少思考的负担,但最终可能无法将箱子装满。这里的关键不在于“贫困”组的参与者表现得更好,而在于“富裕”组的参与者因为资源过剩而表现得更差。

情况并非总是如此。比如,你想象一下,当你手头宽裕(就像拥有一个大行李箱)和手头紧张(如同一个小行李箱)时,申请贷款的情形。资源过剩时,你可以从容不迫地比较不同的贷款方案,考量各家贷款机构,关注利率高低,并深思熟虑借贷的正反两面。

而资源紧张时,你可能会被各种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无暇细致考虑,最终可能不加分辨地接受任何一种贷款方案,哪怕它是个难以接受的坏选择,如高利率或风险较高的短期贷款,例如发薪日贷款等。在这种情况下,深思熟虑变成了一种难以拥有的奢侈品。

当我请求延期时,我有几个选项可以选择。例如,我可以在一开始就要求减少一些压力,而且没有其他未完成的事务拖我后腿。即便工资延迟几周发放,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我的工作被取消,我也能妥善应对。

但是,如果我持续处于时间和资金的压力之下,那么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解决方案实际上会变得复杂起来:我可能没有能力去做出选择,甚至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

追求高效率往往会使人更加疲惫,且对精力的消耗也很大。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可以在短时间内高度集中,但很难长时间保持这种状态。如果我一直承受压力,在种种限制下工作,我的工作效率肯定会降低,甚至还可能意识不到自身能力的减退。

以“愤怒的蓝莓”游戏为例,游戏规则调整后允许玩家从未来回合中借取射击次数,结果那些资源匮乏的玩家过度借贷,最终导致他们的整体表现严重下滑。虽然短期内增加了射击次数,但实际得分却没有之前有固定限制时候的高。这表明,他们虽然短期内得到了更丰富的资源,但长期来看,他们陷入了更加不利的局面。

沙菲尔先生指出,时间宽裕时我们容易推迟工作,而紧迫的截止日期却能让我们变得更高效。稀缺让我们专注,缺少了稀缺感,我们便容易放松,变得懒散,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就流逝了。这种对时间的态度,就像是富有的人对金钱的态度一样。

在沙菲尔教授及其团队开展的三项研究中,他们将时间视为一种稀缺资源,这在游戏中体现为玩家在“家庭对抗赛”中每轮可使用的时间秒数。玩家可以选择使用自己分配到的时间,或者选择无息借贷,甚至是支付双倍利息的借贷。

当游戏允许时间借贷时,那些代表“贫困”状态的玩家,不论利率高低,都比代表“富裕”状态的玩家借贷了更多的时间,并且随着他们累积的债务增加,他们的借贷行为也变得更加频繁。但有趣的是,当玩家没有借贷选项——就是无法借贷时间时,他们的表现却是最好的。

贫困人群不仅提前预支了未来的时间来应对当前,还忽略了所有可以用来改善当前困境的策略。当实验者提前展示了下一轮题目时,“富裕”的玩家利用这一信息提升了整体表现,而“贫困”的玩家却没有利用这一优势,仿佛未曾注意到这些信息。

他们太专注于处理当前的资源短缺,以至于未能制定出有效的策略,甚至没有意识到改善局面的机会。研究者们因此得出结论:“任何形式的稀缺都可能导致人们产生借贷倾向。”

贫困人群通常只能接受较高的贷款利率,尽管这并非他们所愿,但在当前的困境下,这样的条件似乎也变得相对合理。

除了金钱,他们还不得不借贷时间。这常常是贫困问题中被忽视的一个因素:即便他们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却仍需支付穆莱纳桑先生所提到的“带宽税”(bandwidth tax)。

【译者注:“带宽税”是一种针对网络带宽使用的税收,通常由政府或其他管理机构收取,以确保公平和有效地管理网络资源。】

以穆莱纳桑和沙菲尔两位先生在后续研究中关注的甘蔗农为例子,尽管在收获季节到来前的几周,他们可能手头紧张,看起来时间却很充裕。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

穆莱纳桑先生解释说:“这其实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那些坐在门槛上的农民们并不是无所事事,他们的大脑其实在飞速地转动。”换句话说,这些农民并没有真的在休息,而是坐在那儿,认真地思考着他们所有的责任以及如何去承担这些责任。

最令人感到不公的是,所谓的“带宽税”并不是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如果你不能时刻保持最周全的策略思维,那也无妨。即便我错过了一个截止日期,哪怕两个,这都不至于是灾难。

但如果我同时还处于传统的贫困状态,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时间的短缺会以非线性且复利的方式产生影响:我所承受的带宽税,并非小幅增长,而是急剧上升,对于由此造成的损害,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

穆莱纳桑先生提到,当工作压力很大时,我们可以选择暂时放下工作,去休假,以寻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但穷人却没有这样的选择,他们无法简单地通过休息来逃避贫困,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假期可以解决的问题。尽管这是相似的心理斗争,但穷人所面临的挑战和反馈机制却大不相同。

对于穷人来说,他们似乎总在与一个永无止境的截止日期赛跑,这种持续的压力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可能会不断地工作或处于焦虑状态,直到选择一些不切实际的办法——比如购买彩票——看起来像是一个吸引人的出路。他们没有时间去计算这些选择的成功率,也没有精力去考虑资金的其他可能用途。

穆莱纳桑先生强调,心理上的带宽税是如此之重,它让贫困问题变得更加棘手。他这样描述,穷人承受的压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可能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

当然,你的财富多少直接关系到你能够拥有多少自由时间。沙菲尔先生指出:“如果忙碌程度保持不变,那么富人的生活会轻松得多。你可以雇请保姆、司机、律师等服务人员。有了钱,为自己创造出更多时间就变得轻而易举。”

当贫困问题不单是金钱上的缺乏,还包含了时间和心理承受力的挑战时,我们应该如何调整我们对抗贫困影响的策略呢?穆莱纳桑先生指出:“在设计扶贫项目时,我们经常忽略了一个关键点——我们应该提供那些不会过多占用他们思维资源的项目。”

而现实中,我们却常常因为人们没有报名参加那些看似可及的项目而责怪他们,而没有考虑到他们为了完成最初的步骤就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认知能力。

沙菲尔先生进一步解释说:“如果我让人填写一份极其复杂的表格,这将极大地消耗他们的认知资源。以联邦学生援助的免费申请(Fafsa)为例,为什么低收入家庭的申请率不足30%?这是因为人们本已感到不知所措,而我们却给了他们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格。”

对他而言,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是,我们需要彻底转变我们对贫困的思考方式。他强调:“你不会为了填写一张表格而向他们索要1000美元,我们同样不应在认知负担上给他们增加1000美元的重负。”有研究显示,如果帮助人们填写联邦学生援助免费申请表格,可以显著提高他们的申请率。

沙菲尔先生提到了另一种可能的援助方式,那就是提供即时的解决方案来减轻人们在储蓄时遭遇的认知和时间压力。他举例说明:“在印度,我们曾经与移动银行服务提供商Eko合作,试行了一种冲动储蓄卡。

如果你手头有1美元,市场上会有各种诱惑促使你花掉它。我们推出的卡片服务可以让你在冲动之下为将来储蓄。”尽管这个项目规模不大,只售出了几百张卡片,还不能得出明确的结论,但目前的结果似乎预示着一个有希望的开始。

穆莱纳桑先生建议,我们需要从根本上重新定义我们对贫困的理解。他认为,目前我们倾向于将贫困视为一个固定不变的状态,但实际上,我们应该将其视为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

他进一步指出:“我认为整个讨论中缺少的一点是,尽管在神经科学领域,人们已经认识到大脑的可塑性,即大脑会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但贫困问题的研究却似乎停滞不前。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即使是穷人,他们也拥有一个和任何其他人一样伟大和复杂的大脑,只是他们面临着不同的挑战和压力。”